“我俩都知道,关禁闭的人不能收信也不能寄信,但这无法阻止我写信给你。总有一天你会读到这封信,等他们下次又把你关进地牢时,我希望你能记得这封信的内容,到时你就可以在那个两平方米的坑洞里,那个他们硬推我们进去,想让我们沦为屎尿的地方,重新讲信中的故事给自己听。”
《A致X》,是女子爱妲(A’ida)写给狱中情人泽维尔(Xavier)的信,每封信始于“我的地面之狮”,“我的帅哥”,“我的火焰”,“我的翅膀”,“我的光芒”,“我的生命”,“我的焊工”……终于“你的爱妲”。爱妲的信中满是对泽维尔的思念与渴盼,他们是爱人,也是同志,他们深爱彼此,但不得相见。
镇民的聚会、树上的虫子、收音机里的音乐、上周落下的飞弹……在看似稀松平常的琐屑之事中,我们可以隐约嗅见人们对政治压迫的焦虑,以及他们在内心深处对动荡战事的恐慌。同时,我们也能在字里行间读出人们义无反顾的理念及其对自由解放的无限想望。──没有任何强权可以阻挡爱与信念,也没有任何暴力能够摧毁人类的心灵。
约翰·伯格
时年82岁的约翰·伯格是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梁文道语),在他的笔下,镇中心旧监狱的某间牢房里,三捆只注明了几月几日却没有写年份的信件,海绵般涵纳了整个世界的当下,成为了一首受难年代最温柔的情人歌。正如约翰·伯格写道的那样,“生命是一则此刻正被诉说的故事。第一真实就是故事。”而诉说,则证明了生命、爱情以及生活的存在。
凤凰文化特摘取了《A致X:给狱中情人的温柔书简》中的部分信件,与各位读者共享。感谢理想国·台海出版社授权发布。
著者:[英] 约翰·伯格(John Berger)/译者:吴莉君/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摘自第一捆信件
这捆信件以一条棉布绑在一起,布条上用墨水笔写了以下内容,伴随着些许墨渍:
宇宙类似头脑,而非机器。生命是一则此时此刻正被诉说的故事。第一真实的就是故事。这是身为一名技工教会我的事。
我的火焰:
你只要用看的,就能知道面包还太烫不能用手拿。傍晚六点,有二十个男人在药房往下走的那家面包店排队。他们总是让我排第一个,如果我穿着药房白袍的话。他们会耐心地等上一刻钟,看着面包从炉中取出。在我看来,我们永远没时间这样等。面包师傅瞧都不瞧那些男人一眼,他的眼里只有面包,以及白热窑炉后方的余烬。那些等待的男人也很专注,像是在观看某种比赛。我还想跟你说另一件事。
希望与期待之间有些不同。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持续多久的问题,希望所等待的东西比期待更遥远一些。但我错了。期待是属于身体的,而希望属于灵魂。这就是差异所在。期待与希望会彼此交谈、刺激或安慰,但它们各有各的梦想。我还多学到一件事,身体的期待可以和任何希望一样绵长,就像我的身体对你的身体的期待。
自从他们判你两个无期徒刑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他们的时间了。
……
我正坐在屋脊上,以前每当夜晚窒闷难受时,我们就会一起坐在那里。我猜你可以蒙着眼睛跨过我正俯瞰的那片屋顶。你对那里实在太熟了。你在上封信中说,你的夜晚变长了,因为那一个礼拜,他们在牢房关闭前三小时就把你独自送回去,惩罚你擅自发表演说。
当他们向你宣布这消息时,我敢打包票,他们在你脸上无法读到任何表情。我爱你的守密,那是你的坦率。两架F16低空飞过,“他们无法”刺穿我们的秘密,所以试图刺穿我们的耳膜。我爱你的守密。让我告诉你,此刻我能看到的景象。
挤得满满的窗台、晒衣绳、电视卫星天线、靠放在烟囱旁的几把椅子、两个鸟笼、十几座违建小阳台和上面的一大堆盆栽与猫饲料盘。如果站起来,我能闻到薄荷和莫洛奇亚叶的味道。电缆线、电话线和电线,布满四面八方,日益松垂。爱德华多依然会扛着他的脚踏车爬上三大段楼梯,将它锁在他家烟囱旁的一条电缆线上。有些你不认识的邻居搬来了。我正打算送两个去跟你做伴。等他们走后,我就会到。
维德很早睡,因为他每天清晨两点就得起床工作。这是他的选择,他独自工作,炼制那些他从街上捡来的金属碎片。他五十九岁,我知道是因为有一天我问了他。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他是萨达人,父亲是打鱼的。
因为这样所以我有一双绿眼睛,他说。他是三年前搬来的。
他没提过为何搬来这里,还有他以前的生活。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他说。
你可以讲一部分就好。
那样没什么意义。
你有小孩吗?
五个。
他们在哪?
三男两女。
你最近见过他们吗?
他们住得很远,我好几年没看过他们了。
他们写信给你吗?
我不识字。
可以请别人帮你
他们不会写信给别人。
所以他们写信给你啰?
没有,他们知道我不识字。
你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吗?
每个礼拜天,会有一个孩子打电话给我,他们轮流,所以每五个礼拜我就会和每个孩子都讲到话。他们买了一部手机给我。
你刚说他们住哪?
住在很远的地方,也住在这里他把一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他们全都住在不同地方,但都在这里会合。他把按在心脏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合拢起来。
我没问起他太太,因为我看到他手上戴了两只婚戒;他是个鳏夫。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信任感。我对维德所知有限,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回避什么,但我就是百分百相信他。这和某种生理特质有关,和他的身体聆听他自己说话的方式有关,那感觉就像是在某件事情变成话语吐说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自己身体里发现那样东西了。
有一回,我回来得很晚在一晚上的牌局之后我们打了四局凯纳斯特纸牌,那时维德正要离开公寓准备上工。我停下脚步,我们打了招呼。就在那时,我看到一只狐狸跑下街,停在角落。我笑着朝角落悄悄比划了一下。维德注意到我的手势,用非常慢的速度朝那个方向转身。然后他交叉双臂说,他正在等我。我们经常一起走到城墙前面,然后分头朝各自的方向走去,我去工作坊,他去垃圾场。夜晚有另一种人生。如果你工作到比较晚,我就会看到你的药房灯光亮着,我们没有谈过这点,但我们都注意到,夜晚有另一种人生,而且截然不同。非常不同,那些在夜晚工作的人,会深深依附着夜晚,以及其他在夜晚工作的人。时间在夜晚里仁慈多了,夜晚无须等待任何东西,也不存在过期这件事。
他转头看着那个角落,微笑,朝我弓了弓身。
好好睡,爱妲小姐,你看了一天的病人也累了,祝你一夜好眠。
你会认出维德的,我的帅哥,因为他很高,身高两米,走路一跛一跛。你可以和他谈论夜晚。
接下来是你的第二位访客。她正在六米外的自家窗前剥豆子。我们常聊天。今晚,她看到我正在写信。每个人都知道,每当我枕着膝盖写东西时,我就是在给你写信。几小时前,艾玛正在祈祷。她并不是天天固定祈祷,而是在与某人产生嫌隙之后,才会热切祈祷,希望能借此保证她和每个人的关系依然良好。天真?也不尽然。她只是活在当下,并逼迫正好在她身边的人和她做同样的事而已,像是分享最后一块面包皮。她把偷来的香烟卖给在巴士站等车的乘客。她的房间不比你的牢房大。需要水的时候,她得下去到院子提,并用头顶着一只水罐爬上楼梯。她曾经为某张明信片摆出这个姿势拍照,还因此赚了点钱。
她跟每个人微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巴。她用肩膀让男人无法靠近。
我们隔着窗户聊天,或是一起爬上屋顶欣赏落日,这时,她会收起笑容,她的嘴巴诉说悲伤,拉起我的手握着。
她会告诉你她的死亡故事。有人发现她在海里,就快溺死了。我感觉有人慢慢啜饮着我,她说,我被喝进去了!我顺着喝我那个人的食道往下滑,这其实还不赖,还蛮值得,非常不赖,因为我知道我尝起来是甜的!
艾玛十九岁。
当我把你的信握在手上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你的温暖。你唱歌时,声音中也有同样的温暖。我想把身体紧压在信上,但我没这样做;因为,如果我等待,那份温暖将会从四面八方围绕着我。如此一来,等我重新读信的时候,你的温暖就会包围着我,你写下的文字属于遥远的过去,而我们正一起回头看着那些话语。我们置身在未来里,不是我们几乎无所知的那个未来。我们处在一个已经开始的未来。我们处在一个有我们名字的未来。握紧我的手。让我亲吻你手腕上的疤。
你的爱妲
他们无法预测我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所以他们感到害怕。他们把我们赶进了他们无法跨越的沉默之区。这块区域与他们接壤的那边,可以听到他们从远方传来、此起彼落的莫须有指控;至于我们这头,则是一片沉默,对我们的终极目标守口如瓶。
我的光芒:
上周三,在世界的另一端,他们来了,在一天即将结束之际。就在人们正对自己说—工作了一天……终于忙完,不用再赶来赶去,可以松口气的时刻……
他们来搜查、盘问、恐吓。人数多到数不清,每个都佩了枪支、拿着手榴弹。我觉得自己老了,我还记得军人是战士的那个年代,还记得为人母者无论多么担忧仍以军人儿子为傲的那个年代。
站到那里!你们这些脏猴子!过来啊!快点!呸!你们还在等什么?
当我遵从命令并注视这一切的时候,我感觉离你好近。他们把我们分成好几组:男的和女的,老的(不那么危险的)和危险的。我很高兴,我依然被分在危险的那组。每一组都被赶到不同角落。老的那组有人询问他们能否坐下。在你们回答之前,想都别想。
在世界各地,身穿军服、全副武装、接受命令的军人执行任务,逮捕手无寸铁、暂时受到孤立包围的平民百姓,这就是新的军事专业。当然,这情形向来都有,但之前并未如此系统化。
军人已经被改造成低劣的坏蛋。而我这老女人,你的老女人,想起了埃斯库罗斯。
她们把男人送上战场,
但无一幸回;
她们在家中迎接,
迎来瓮里的骨灰……
她们以眼泪赞颂,赞颂
“他是一名军人”或“他英勇
捐躯,在四面八方的死亡的陪伴下!”
“前进”、“撤退”或“提供火网掩护”,这类旧式军令已经过时淘汰,因为现在根本没有前线,也不存在敌军。
再没有人要赞颂这些混蛋,说他们英勇捐躯。
就算他们里面有谁碰巧被杀,他的亲人会为他哀悼,但不会为此声张,不会多说一句。上周三唯一说出的一个字,来自于正对着晚倒在地的那些人的步枪的枪口步枪的枪口。
我们深知彼此。打从克罗科第洛坡里1那个时代,我们就深知彼此。
(未寄信件)
第二捆信件
这捆信件用一条棉布绑在一起,布条上用墨水笔写了以下内容,伴随着些许墨渍:
不是我们拥有希望——我们守护希望。
我的帅哥:
夜晚只剩下最后一抹黑。我还没睡,想着未来。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未来,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未来,这里的未来是他们正视图使之流产的未来。他们不会成功。他们害怕的那个未来,终将来到。在那个未来里,我们会留下的东西,是我们在黑暗中坚持维系的自信。
你的爱妲
……
今晚下班后,我去沙悠玛看阿里亚德妮,我趁她用镀锌澡盆洗头发时,去她的小花园里摘了黑加仑。她的头发比我蓬松浓密多了,简直可以把一支军队藏在后面!
黑加仑会把手指染红,黑,是指它们的口感而不是它们的颜色,而且是海洋的黑,吃起来就像是某种生活在海床的东西。海胆或其他棘皮动物吃起来可能有同样的味道,但可能没黑加仑那么强烈,那么泼辣。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帅哥,但我就是知道。
还记得它们的气味吗?黑加仑的气味?特别是果子初熟时叶片的气味。我超爱它们的气味。我希望能把那气味送进你的牢房。
有好几种白蜗牛也很爱它们的气味。你知道蜗牛有多少种类吗?猜猜看。三万五千种!今晚,我想把黑加仑的气味带进你牢房。
这些蜗牛都很小,跟我小指指甲一样大。总共有几十只,都睡在叶片上,把叶片当成吊床。不管它们在那里吃了什么,看起来没造成多大伤害。我还记得我学过啊,那些我们学过的事!很多蜗牛会用粗糙的舌头把食物从石头或树皮上刮下来吃掉。可以说,它们是走在蜗行道上吃蜗行道。
在阿里亚德妮的黑加仑丛中,就算每只蜗牛每小时吃掉十枚浆果,你也不会注意到,因为果子实在太多了!
这让我想起昨天迪米特里告诉我的一句谚语(他因为资金不足而必须暂停他的盖房计划),他说:从拥有大量资源的地方拿走一点资源不叫偷窃,叫作分享!
蜗牛跟随着我刚刚告诉你的海胆气味。和长寿的记忆相比,所有生命都短得可笑。棘皮动物和腹足动物差不多是在同一时期演化而成,比哺乳动物早多了。而他们居然判你两个终身监禁!
一整个白天又热又闷碰上这种天气,我想寄给你一瓶又一瓶冷水。后来,当我坐在小凳子上摘黑加仑时,终于有了一点傍晚凉风,夕阳余晖舒服宜人地照在背上,我可以感觉到温暖的绢丝滑过肩胛骨,阿里亚德妮正在脸盆里泼水。我们只有一辈子可活,你和我。
我撩起一根枝丫,这样才能看到一簇簇浆果,开始摘。
我开始帮灌木丛挤奶,好像它是一头山羊。
浆果滑下,一颗接着一颗,从我的指尖顺着手指落入手掌。等掌心再也装不下时,我就把它们倒进盆子里,开始下一回合,一簇接着一簇,一枝接着一枝。
而那些自行脱落,顺着手指滑进我手中的杯子里的浆果,好像命中注定要这么做似的。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好像,在我指尖碰触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它们的时刻就到了。它们让我想到,在每个月的某个特定时刻,我的卵子是怎么离开卵泡,滑进输卵管边缘,然后输卵管的绒毛就像眼睫毛一样,把它往前推,直到它终于在子宫最顶端的“凉亭”着陆。我的帅哥,我想告诉人在牢房的你:这个凉亭就是你的凉亭!
我摘了三公斤。足够做上十几瓶黑加仑果酱。千万别放太多糖。不可以把海胆味排走。加热到摄氏两百度。
我的每一个卵巢各有二十万颗潜在卵子。但是在我这一生中,只有四百颗有机会成熟。这就是大自然的丰沛。
明天我会把果酱做好,寄四罐给你。三罐给他们,一罐给你。她的丰沛?比这更好,她的决心!
现在,你闻到我的黑加仑了吗?
你的
爱妲
黑加仑湿敷料可以解除烧烫伤的痛楚。
回文。书写形式,无论从头读到尾或从尾读到头,都是同样意思。据亚尼斯说,在希腊文里,回文的字义是“回返之路”。
一日的回文。我睡着了,但尚未进入熟睡阶段,因为我还能感觉到欢迎睡眠的喜悦。在七十三号牢房的床架上,双脚指向东南方,我正等待进入梦乡,同时回顾这一天。床上摆了一堆书,我把左脚搁在书上,左肩紧贴墙壁。经过睡衣袖子夜复一夜的摩擦,墙上已出现一块亮斑。唯有这种睡姿,可以让我看到天空,其他方式都没办法。明亮的星星等着今夜降临。猎户座的腰带。北北东。
脱下长裤,脱掉鞋子,解开它们,坐到床上,刷牙但避开镜子。基于某种原因,他们可以容忍镜子但无法允许瓶子。醒来起床后,我会看着镜子说:“早安。”我从不说“晚安”,那是自我住进七十三号牢房后一直保有的迷信习惯。等我被换到其他牢房,习惯也会跟着改变。
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有几次,莫扎特用回文谱曲。从公共休息室沿着走廊一路被戒送,荒芜的屠宰场走廊。他们委托学有专精的监狱建筑师设计屠宰场。狱卒在某一点停下,跟我聊起他十八岁的儿子,他希望能成为游泳冠军。我重复“游泳”这个字眼,因为当我念出它时,我想着你。我也听到一些其他声音,来自六十九号牢房:一首老歌,歌词改了几个字,在我听来像是某种讯息。
公共休息室的电视开着。晚餐后,我和穆拉特、阿里、海梅斯与卡登,热烈讨论“EROEI”这个话题:“能源产出投入比”( Energy Return on Energy Input)。石化燃料是能量产出投入比极高的一种能源,少了它,今日的资本主义将无以为继。于是问题来了,等到四十年后石油供应枯竭,世界会变成怎样?到时是否只会剩下投入产出比非常低的太阳能?最靠近讲台的狱卒听着我们热烈讨论,枪横放在膝盖上。
所有电视节目都会让人对于参与者可以取得的活动空间产生幻觉。美军在伊拉克显然使用高密度惰性金属炸弹(DIME),这种武器不用穿透皮肉就能造成内部烧伤。今晚的汤很稀。
把你橄榄油瓶里的油倒进我能拿到的所有餐碗里。我们要跟他们谈判,争取在公共休息室摆放玻璃瓶的权利。他们的枪绝对快过我们拿碎玻璃割任何东西的速度。和海梅斯商量卡登绝食的事。已经进入第三个月。事情变得比较容易慢慢地,我们每个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学会如何在时间里移动。
离开午后工作坊时接受搜身,没发现任何东西。西尔维奥、沙米尔、杜里托和我负责修电话、电视和其他硬件。待在工作坊的那几小时,快乐消失的速度最慢,因为我们可以随意改变步调,而狱方也以某种奇怪的方式,仰赖我们身为维修工的灵巧手艺。
有些日子,我们午餐时几乎不讲话。比方今天。
在操场运动一小时,刺激食欲,八名新囚犯。我们两个走在他们后面,趁机取得消息、警告,然后偷偷塞钱给他们;入狱时每张钞票都会被拿走。我收到和你有关的消息。
走进操场时,我会抬头看天空,判断你那边的天气如何。我把天空当成你的胳肢窝,用鼻子嗅闻。巡弋的白云快速移动,还没出现就消失。你愈是不能来看我,我就愈能描绘你的模样。你周围是永不止息的蓝色。操场上方的蓝天并非无动于衷,完全不是如此。它不会和胜利者同流,只和被追捕者为伍。反复回想第一次踏进操场的情景。
在牢房里,阅读,做笔记。那里几乎没别的东西,只有文字可算数。有史以来头一回,这星球的大自然面临这样的危机,完全被当成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间的利润收益。洗完澡,拿着喝咖啡的马克杯和面包被解送回牢房。伸出空马克杯要咖啡。
我慢慢擦干自己的身体,冲洗身体。我得在牢房的门外等着,把衣服披在手臂上,直到狱卒来带我去洗澡。
醒了。
地狱般的敲门声。有那么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片刻,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睡着了。
第三捆信件
这捆信件用一条棉布绑在一起,布条上用墨水笔写了以下内容,伴随着些许墨渍:
家园
我的帅哥:
我有个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久到我不确定到底是我小时候真正发生过的事,还是我小时候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我的帅哥,有些时候,你的老女人忍不住会想,是不是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有部分是道听途说?小时候,我们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快,所以常常会忘记,某个消息最早究竟是来自哪里。我第一次想到死亡是在什么时候?是我自己发现的,还是某人一本正经告诉我的。我又是怎么学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发现这些问题。
我有个记忆,现在想跟你分享。是和男女老幼都会偷偷做的行为有关。我们间接意识到这项行为,那不是我们汲汲追求的东西,而且我们很快就把它视为理所当然。
看树,以及观察它们如何在风中摇动。观察动物,并注意它们如何小心谨慎却又独立自主地各走各的路有的跑,有的钻,有的踱,有的飞。还有鱼和它们的泳姿!我希望能让你在七十三号牢房里发出会心微笑。就是当你灵光一闪,想到该怎样修理某样东西,但还没真正动手修理时,你会出现的笑容。你那半隐藏的笑容。
现在,想想人类的生活,他们每分每秒,每日每夜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取决于某种公认的常规,每个人都是这项常规的贡献者。维持这项常规,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已经被我们忘记的那项行为。
这项常规可以说明,为什么每天早上市场都有水果,夜里街灯会亮,信件会从大门底下塞进去,火柴盒里的火柴总是朝同一个方向摆放,收音机里可以听到音乐,陌生人会交换微笑。常规有它的节奏,非常遥远,往往听不到,但是和心跳频率非常类似。
常规的节奏里没有幻想立足之地。它的节奏无法终止孤独,无法治疗伤痛,你也不能打电话给它它只能提醒你,你属于某个彼此共享的故事。
在我们今日的生活中,我们注定要处于永无止境的非常规状态。那些把非常规状态加诸在我们头上的人,对我们的不合常规感到恐惧。于是他们兴建围墙把我们阻挡在外。然而他们的围墙永远不够长,我们总是可以在围墙的四周、上面或下面,找到其他路径。
“希望能早日相见。你的爱妲。”
现在回想起我们二十年前做的那些事情,真是替当时岌岌可危的处境捏把冷汗,当时我们全心投入抗争,几乎没把这放在眼里,或根本没看到。不过,在面对今日我们所对抗的难题时,这倒是变成了某种奇怪的安心保证,因为它意味着,岌岌可危正是我们的力量所在。